医生说

魏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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介绍:主任医师、主任医师、院长助理

医患故事:一位没有身份的患者

7 95319 1年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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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初次见到这个病人,和我的其他病人一样,没有什么特殊。多年的糖尿病,视力下降已半年,等家人发现她看不见时,才被迫去医院。

  当地眼科无法治疗,建议到我的门诊。病人双眼玻璃体积血合并牵拉性视网膜脱离,典型的增殖性糖尿病视网膜病变,需要尽快手术。

  收入院,常规检查,HIV(人类免疫缺陷病毒)检测阳性,怀疑是HIV携带者(艾滋病),需要“疾控中心”进一步确诊,可患者的身份又出现问题。她是越南人,在中国生活了30年,有中国的老公和一堆孩子,却没有中国身份,这样的情况,“疾控中心”不接受。当然,是不是HIV携带者,对于我们处理眼部病变毫无影响,我们需要做的,是保护好我们自己和别的患者,而这些只要做好消毒和隔离,按照HIV携带者的处理程序处理就可以了。

  对于复杂的手术,是需要全科会诊的,科室虽然不反对我们的手术,但并不是太支持,除了是HIV携带者,更重要的是她身份的合法性。科室给出的指导性意见,是建议患者去别处治疗。

  这个越南大婶的病情已不能再拖,如果拖延,注定不能恢复视力,还有糟糕的新生血管性青光眼发生。如果我们将她推走,这样复杂的手术,只能建议她去北京、上海或广州治疗了,加上路途耽误的时间,挂号和手术等待的时间,即使遇到非常高明的医生,恐怕也难以保障预后了。

  我的助手告诉我,病人的家人希望留下来治疗。

  对于这样的患者,我们并不害怕,医生这样的高危职业,有时候你不得不面对许多。记得我还是实习生的时候,在肝胆外科实习,患者几乎都是乙肝病毒携带者,而在手术中,被缝针扎到手指也是有的,参加工作后体检,发现乙肝抗体已呈阳性,从来没有打过乙肝疫苗的我,竟然在实习时产生了抗体,不得不感谢上帝对我的眷顾。还有一次做视网膜脱离手术,我让助手安放环扎带时,她在操作中,竟然让一滴血溅起,这一滴血越过我的眼镜,准确的落在我的眼里。而这个病人,却是梅毒患者。我坚持到手术结束,才去处理自己眼睛,后来的检查,确定没有被感染,算是万幸了。

  越南大婶的语言我是听不懂的,无法和她直接沟通,我决定和她的家属谈一次。

  她的老公是闽西人,叫老王,性格沉稳,容易沟通,他和他的越南媳妇已经生活了30年,至于为什么会娶越南媳妇,为什么被传染HIV,不是我关心的内容,我只想将科室的意见告诉他们,让他们做出决定。

  他告诉我,家里并不富裕,多年来给她治疗糖尿病,已花费了不少,老伴怕给家里再添负担,眼睛看不见了,也不说,直到完全看不见,被家里人发现,强行将她带到当地最好的眼科,却说做不了这样的手术,建议到厦门来。这次为了给他治疗眼睛,孩子们主动凑钱,治疗费足够,如果我们不给她治疗,他们只好放弃了。

  他继续说,我的助手也给他讲了,眼病拖延的时间太久,情况太糟糕,即使手术治疗,也不一定能恢复视力,可能花了不少钱,什么都得不到。但无论结局如何,他们都能接受,能为她做点什么,也算尽心了。

  说到这,他言语有些哽咽,眼角有些湿润。

  为了这个异国女子,一个不富裕的家庭,竟然决定全力救治,何况还可能是HIV携带者。想到这里,我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,视线有些模糊,我想我必须离开。我站起来,他紧跟着站起来,他握住我的手不放,“魏主任,你不用担心,放心给她治疗吧”。我看着他恳求的双眼,感觉有一种不能推卸的责任,竟然说:“好吧,我会给她手术的,我会尽一切努力把手术做好的”。

  谈话的结果成了下决心为患者手术,竟然和我的初心不一样,当然,科室的意见是指导性的,是否手术还是由我来决定。

  越南大婶除了高血糖,还有高血压,加上语言无法沟通,我们决定在全麻下手术。

  我以为家属只想保住条件相对好的右眼,结果两眼都要求手术。住院期间,两眼相继完成手术,手术很复杂,我们很尽心。

 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,我和我的团队对这个越南大婶非常尊重,更对他的老公和这个家庭,充满深深的敬意。

  手术后3月,越南大婶眼部情况良好,最好眼的矫正视力已达到0.4,这样的预后,已经超过我们的预期,大家都很高兴,我们决定将眼内的硅油取出。

  硅油取出手术相对简单,我们常常采取局部麻醉。老王担心老伴的血压,还是坚持全麻。这次手术的时间短,麻醉科决定由一位年轻的麻醉师担当,也许是他第一次给HIV携带者麻醉,我感觉他有些紧张,戴了双重手套,口罩戴得严严实实,平常操作麻利的他,竟然许久才将气管插入,监测显示患者血氧饱和度偏低,可能插管没有到位。麻醉主任立即重新插管,气管迅速到位,各项指标很快恢复正常。

  手术正常进行,硅油很快取完,在检查眼底时,发现眼底颜色苍白,动脉血流很细,心里不由咯噔一下,下意识的看看灌注,眼部灌注压力正常,心跳正常,呼吸正常,血氧饱和度正常,血压略为偏低。也许麻醉插管时的延误,导致了眼部缺血,想到这里,突然紧张起来,脑子有些眩晕,手脚有些发软。全麻下无法查光感,如果手术结束,越南大婶没有了视力,如何给她和家属解释,这可是她视力最好的眼睛,这样的胡思乱想,不觉一身冷汗,手有些哆嗦。

 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,手术毕竟还没有结束,我必须保持镇静。我迅速采取措施,让护士将眼部灌注压力降低,让麻醉师提高血压。慢慢地,苍白的视网膜略显红润,我迅速调整自己,完成最后的手术步骤。虽然此时的心,像压了一块石头,堵得慌,但没有影响最后的操作和处理。

  手术结束,越南大婶被送回病房,我吩咐继续给她吸氧,监测各项生命体征,待她麻醉醒来,第一时间检查光感,如有异常,随时向我汇报。

  到休息室给自己到了一杯热茶,慢慢地喝下去,心里已不是那么太堵,后面还有几台手术,我必须调整自己,完成好每一台手术。

  记得多年前,当我第一次面对术中发生的爆发性脉络膜上腔出血,虽然这种严重的并发症发生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,虽然我处理得还算沉着,但接下来的手术我却无法继续,停掉了后面的手术。

  这么多年,手术中的腥风血雨,早已让我有了一颗强大的心脏,可以面对任何的危机,现在的我,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了。

  我突然想到,难怪柯文哲能当台北市长,在和平年代,还有谁还能像外科医生一样,能在手术的腥风血雨中,沉着冷静应对。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,一旦双规,要不下得屁滚尿流,要不抑郁跳楼,昔日的花天酒地和养尊处优,他们早已失去处理危机的能力。

  作为医者,白天面对生死,面对责难,晚上还要平稳入睡,因为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。所有,他(她)必须有一颗强大的心脏,还有一颗慈悲之心,可以成为良医,也可以担当良相。

  我迅速调整好心情,将后面的手术完成,在更衣室换衣的时候,病房来了电话,说越南大婶已经完全清醒,各项生命体征正常,光感检查确定。

  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拿掉,心情爽朗了许多,却感到异常的疲惫。

  回家的路上,我走得很慢,此时已华灯初上,微风吹过,树影摇曳,不时飘来姜母鸭浓浓的香味,感觉自己饿了,加快了回家的脚步。

  尾声

  硅油取出术后3月,越南大婶的视力恢复到0.4,眼部情况稳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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